晚上刚刚放下碗筷,接到书力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刚从拉萨飞到北京,接受法国艺术界的邀请,同藏族画家巴玛扎西一起去巴黎举办画展,并在学术上进行交流。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当代西藏绘画艺术,也代表了中国呀,由衷的祝贺他们在世界艺术的殿堂取得成功。兴致正劲,书力却给我一个“烫嘴的山芋”,让我写这篇序言。摄影和绘画虽然都是平面的视觉艺术,但在观念和表现形式上有很大的差距,毕竟隔行如隔山呢,我咋下笔呀。一定是巴玛扎西出的“馊主意”,让我“耍大刀”了。
时光如梭,过的太快了,我和书力都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四十年前,那时我们很年轻,他下乡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我在吉林某部队当兵,为了画画,我俩奉命从千里之外到辽东半岛某部队体验生活。在一个叫熊岳的火车小站相见,开始了我们一生的缘分。那年我们在一起生活近三个多月,白天在一起画画,晚上睡在左右铺,他在绘画、生活上给了我很大帮助。在我的心中,他就是那种一生交一知己足矣的朋友。
岁月蹉跎,暂短的相聚便各分东西,他为了有机会画画,独身一人去西藏了。我复员回到家乡大连。那个年代我们经常书信来往,保持着这份纯真的友情。
1988年秋天,书力来信邀我去西藏看看。我高兴极了,毕竟我们又有很多年没见面了,西藏的神奇也在他的感染下吸引着我。
我下榻在他不足八平方米的卧室内的地铺上。天很冷,晚上又没电,我们很早就躺进被窝里,谈绘画,谈生活,很快乐。我问他:“我们在熊岳火车站见面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他乐了,“你这小子,不是问我结婚了吧”。“是啊,你长的也太成熟了。现在我儿子都要上小学了,可你还是一个人过呀”。他说:“这不挺好的吗,我每天都躺在这么多画稿里呢,我是心甘情愿的嫁给西藏了”。
是嫁给了西藏了。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他拥有了安身立命的私有空间。破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用画板搭起的画案上,墙上,地上,散落着没完成的画稿,坐塌了的沙发上,床头上堆满了书籍。厨房狭小,只有一个人忙碌的空间,烟熏火燎的玻璃窗透不进多少光亮,地上几个干瘪了的土豆、洋葱头,油渍渍、黑乎乎的高压锅、热水壶,要散架了的电炉子,上面的电炉丝断得接了又接。放便面成了生活中的主要食品。我一夜在想,一个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班毕业的高才生,为什么放弃了留校任教的好机会,义无反顾重返西藏,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清心寡欲,锲而不舍的画画呢。
那些天里,高原反应很强,我只能呆在屋里读他的画,看他的书(主要是有关西藏宗教文化的)。在这间陋室中,每天都有国内、国外的文化名流来拜访。现在还记得与来访的台湾著名画家刘国松先生、留美著名画家肖勤先生(著名画家肖淑芳女士的堂弟)在书力画板搭起的饭桌上共进午餐的情景。当时我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呀。
书力的陋室感召世界各地来西藏考察的文人墨客的拜访。艰苦的环境,更展现他洋洋洒洒不凡才华,慢慢的我被这间小屋浓郁的文化氛围所激励,被西藏神奇的风俗、文化所震撼。也就是在那个秋天,书力陪我去了阿里,我的心被西藏的高山、大川征服了。在那些心醉神迷,激情亢奋的日子里我爱上了西藏。是书力为我打开了西藏的窗户,是西藏让我拿起了相机。二十年来我十六次进藏,走了西藏七十六个县的七十三个,数不清的村村寨寨,圣山神湖间留下了众多难忘的回忆。由于工作的原因,大多是每年春节休假去西藏,同事们都不理解,质疑我是不是在西藏有了新家,我也只好苦笑回答:“是啊,孩子都十八了啦”。西藏的行走不仅仅是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留下了很多难得的藏族风土人情纪实照片,也改变了我。从此我淡泊了官场的名利,坚韧地在摄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家里,每每翻开那些西藏照片,心中总是激动万分,总想回去,哪怕是在拉萨找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书力告诉我,他也这样。离开西藏三年,就是在美院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敦煌考察,在街上看到了西藏的大卡车,感觉那样的亲切,想找司机唠唠家常,可惜没人,不知不觉地用手摸着沾满尘土的车牌,是西藏的,眼睛都湿润了。
或许是我们前世就与西藏艺术结下了不能分割的缘分吧。
书力在西藏拼搏三十八年了,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留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有快乐的时光,也有痛苦的日子。他快乐的就是画画,读书。当然,痛苦得日子,就是画不出好画,读不着好书。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他孜孜不倦得把自己的时间都用在做这两件事上。他生活俭约、单调,苦行僧般行走在高原上,他聚集毕生精力,用画笔渲染着一生的心血。十余年的奋斗,苦尽甘来,他的西藏绘画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连环画《邦锦美朵》是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班的毕业创作,荣获了全国第六届国展的金牌。精美的平面构成,淳朴、厚重的绘画风格,浪漫朴实的人物造型,特别是他巧夺天工的 “颜料沉淀法”,使画面栩栩如生,增强了作品的绘画性,别具一格,感人至深。他并非满足《邦锦美朵》的成功,义无反顾的回到西藏,全身心的扑向西藏的高山、河谷、草原、莽林;扑向闪烁着强烈神迷诡异色彩的西藏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他汲取西藏传统唐卡和壁画的绘画技法,犹如喜马拉雅山脉冰川下的清泉,拦都拦不住的创作出一大批“西藏重彩布画”。那些难得的佳作,如《香格里拉》、《祝愿吉祥》、《不染》等,不仅展现了他才华和智慧,也充分展现了他青春的激情和力量。这时的他意气风发,不断地在法国、美国、加拿大、香港、澳门展现西藏现代绘画的风采。然而一路走来,他却又像是一个迷路的行者,为找寻一条新的绘画之路痛苦的思索,凝想。当他把传统白纸(宣纸)便成了黑纸,极赋禅意的笔墨跃然纸上的时候,就如轻轻的捅破了窗纸,一道亮丽的风景展示在世人面前,“韩式黑画”诞生了。《金戈铁马》、《春花秋月》、《乐空双运》以不同题材彰显了“韩式黑画”在中国画坛独树一帜的精深之道,惹得那些藏家们顾不得 “经济危机”带来的银根紧缩而慷慨解囊。
这些 “黑画”生出了对西藏文化的一种挣脱般的游离感,而绘画的空间却更加拓展,表达的情感也随心所欲的潇洒。细细品味,简洁的水墨变化,黑白相融之间流淌出的风韵是那般的神奇迷离。书力不来西藏,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风骨永远根植在这片净土之上。书力是属于西藏的。
书力对美的东西很“贪婪”,发现美的能力更是超常的。一九九八年秋天,我们去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坡采风,中途在岗措加油。进屋交款时,他发现了会计室床上铺着两块漂亮的卡垫。那一眼卡垫让他“魔怔”,此后连续四年长途跋涉千余公里,走村进寨,挨门挨户搜索卡垫。每天,从早到晚忙着拍照片,采访那些编制卡垫的乡间妇女。我喜欢纪实摄影,来西藏想拍些西藏民俗风情照片,看他的热情,真有些嫉妒了。他哪是画家,是在做人类学、社会学者的考察工作,是在抢纪实摄影师的饭碗啦。
两个月后,我在台湾《艺术家》上看到了他撰写的文章和拍摄的照片。看得出他很激动,就像麦哲伦发现了新大陆,他把西藏民间艺术--岗措美轮美奂的卡垫推向了世界。
书力对西藏的民俗文化、艺术独有情钟。三十余年来,他拿出了很多的时间,付出了很大的精力去挖掘、研究、整理西藏民俗文化。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组织西藏的艺术家们,对藏族民众用石块篆刻的经文、佛像等垒起的祭坛--玛尼堆,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开先河的提出了“玛尼石刻艺术”的文化概念,编辑出版了《西藏玛尼石刻》画册。八十年代,他又策划、出版了《西藏艺术》大型画册。他组织人力跑遍西藏各个角落,收集整理了西藏各个年代绘画、雕刻和民间工艺的大量图片、资料。神奇的西藏文化艺术第一次系统的向世人展现了它博大精深,瑰丽多姿的魅力。成为很多学者、艺术家研究西藏文化的工具书。
笔者有幸参与了《西藏艺术》绘画卷的拍摄活动。行程万余公里,寻访了西藏近百所古寺庙,观赏、拍摄了难得一见、年代久远、艺术水准很高的壁画、唐卡。十余年后再访,遗憾的是一些寺庙有了钱,重新修缮、建设。无知涂鸦了千百年前的壁画,一些传承千百年的精美唐卡也不翼而飞,书中的很多画面成为了历史的旧影。如今,每一个眷恋西藏文化的人都会深感书力热爱西藏, 热爱西藏文化的良知、才智和责任感;体会到在那个尚不开放的年代,编辑《西藏艺术》,典藏、推广西藏文化艺术决策何等的英明。
假如,书力不学画,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文学家。三十年来,他在国内外发表了百余万字的文章和万余张图片,涉猎西藏宗教、文物、文化及当代文学艺术诸多领域,文图并茂,深入浅出的向人们介绍了西藏古往今来,芸芸世情,成了西藏文化艺术的小百科全书。难怪一些港澳朋友,在八廓街掏了些“小玩意”,也要找他这个 “西藏通”鉴定成色。
书力在绘画和西藏文化的研究上无疑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我觉得他人生更大的成功是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藏族青年画家。
西藏的绘画艺术的发展源于宗教,绝大多数藏族画家都继承祖辈绘画技法,在壁画和唐卡上细勾密染佛地天国的彼岸世界。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随着西藏的教育事业的发展,西藏文化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一些有志的藏族青年不断地探析新的绘画理念,以迥异于祖辈的视角、理念和方法表现他们的新思维与生活。书力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新旧绘画理念交融、变革的时期走进了这些青年人,成为他们的朋友、伯乐。
巴玛扎西就是其中之一。他出生在日喀则318国道上一个道班工的家庭,从小顽皮好玩,十七岁开了一手好车。巴玛告诉我,他曾把一个刹车失灵的大卡车从念青唐古拉山开回拉萨。我太惊奇他开车的本事。更让我惊奇得是书力竟能从摸爬滚打在川藏路上的司机身上发现画画的艺术天分。书力把巴玛调到了文联,言传身教,精心培养,十余年后巴玛扎西竟成为当代西藏最具影响力的藏族画家。他的眼神也太 “毒”了。
2006年春节我去西藏,住在书力家。他已任自治区文联主席,工作很忙。一只炖鸭子我俩吃了一个星期,好在今天中午改善,他要烧几个拿手菜。上午巴玛来与书力商讨中国画的处理技法,近中午了,书力让我同巴玛回家,看看他最近画的中国画很有意思,饭好了叫我。在巴玛的画室里看得正起劲,见书力腰间围着围裙,手里拿着炒勺,兴致勃勃跑进来,在巴玛的画前激情地比划着说:“我刚才突然闪出一个想法,这里画虚点更好,……”。凭着摄影师的敏感我按下了快门,这可是大画家最质朴、最真诚、最感人的写真。我们跑回去,烧的菜都糊了。书力苦笑着说:“下次再请你”。我心里酸得说不出啥滋味。他每天开会、接待、辅导、画画、做饭……,再调和上认真、谨慎、忘我,日子过的就像一盘烧糊的菜。我后悔住这给他添乱,心里也糊得冒烟。
窗外飘起了小雪,看着慢慢吃饭的书力,我想起1993年巴黎的冬天。卢浮宫旁的地铁出入口,来往的人群脚步匆匆。寒风中,一个瘦弱的不会说法语的中年人,生硬、尴尬与行人打着招呼,向每一个人递上一份宣传单。那就是韩书力。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初出茅屋弟子、远在拉萨的巴玛,散发个人画展宣传单。那个时期他的身边还有晋美、阿扎等年轻的画家,他们同样得到书力的醍醐灌顶。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又发现、培养了一批更年轻的画家,如,边巴、次仁郎杰等。这些年轻画家在他的提携下成长很快,逐步成为影响国内外画坛 “西藏画派”的主力军。这些成功的藏族画家背后都有一只无私相助的大师的手,那只手不遗余力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收获的季节是最令人兴奋的。我还记得2005年的夏天,西藏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之际,《雪域彩练--西藏当代绘画》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展出。中国美术馆是中国艺术家的殿堂,无数的艺术家们为了能使自己的作品在此展出,拼搏一生。此次画展中的六位藏族画家,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六岁。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是幸福的。我看到开幕式上剪彩的书力,两鬓斑白,瘦弱的身躯显得很疲惫,笑的却很灿烂。作为前辈、兄长、领导,他三十年来,精心培养人才,高瞻构架西藏绘画的未来。他说,他身边藏族青年画家,有四十多岁的,也有三十多岁的,能遇上80后的好苗子那可就“四世同堂”了。相信,西藏现代绘画有这样一批英才必将继往开来,代代传承,发扬光大。那时,书力笑得会更灿烂啊!
我与书力交往四十年了,深知像他画画一样认真挖掘自我精神上的真实、善良和美好。他经常说,我俩要感谢西藏的太多了,是西藏给了我们成功的机遇。不要忘了在乡下人家是怎样帮我们的,哪怕是一口糌粑。知恩,感恩,他把一点点好处都给了他身边的人。他说:“我只需要高原缺少三分之一氧的空气,那点氧刚好够我有限的体力做我最想做的事”。
书力不是一个善恶不分的人。但是,他在路上遇见了冻僵的蛇,一定会把它揣到怀里。他这样的人,只有画画一个心愿,上帝都不忍心他画不出好画来。
我默默祝愿他,西藏那些相识人们都会默默的诵经,祝愿他:扎西德勒!
姜振庆于大连
2009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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