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5000米的准无人区帕孜村,坐落于海拔8000米高的希夏邦马峰的北漫坡上,全村有近200口人。登临村后的山顶极目东南,便可隐约眺望到卓奥友、珠穆朗玛和马卡鲁三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皑皑雪峰,甚为壮观。
那年初冬,我有幸在帕孜村格桑老汉家借宿三日。55岁的格桑夫妇共育有9个儿女,如今有进寺为僧的、有出嫁的、有另立门户的、有到几百公里外的县城读中学的,家中只有幺娃普布,不然不要说我们无从借宿,那不满十几平方米的集厨、卧、客、佛龛于一室的小小空间要睡11个人,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趁着月光,我们钻进羽绒睡袋,腰酸背痛忙乱了一天,好不容易将身体放平,可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严重缺氧所致。每每挨到后半夜,才可昏昏然睡去。天刚刚亮,女主人第一个起来燃牛粪火煮茶,不一会儿,满屋的烟就将所有人呛醒。我们随格桑老汉去河边背水,气喘吁吁地灌满了红铜水缸,然后开始吃饭,早饭是西藏农牧区几百年一贯制的酥油茶与糌粑团。
吃罢早饭,格桑揣上干粮赶去10公里外的草场照看他的牛群,我们则背上画具、相机往村里走,引得全村几十只狗狂吠和男女老少的围观,一时间煞是喧闹。过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人们开始忙碌各自的营生:捻毛绒、织氆氇、挤奶、遛马、贴牛粪饼、修理鞍具,老人们则把孙儿揣进厚厚的皮袍,坐在墙角晒太阳、打瞌睡……现实生活的压力,使这里的人对礼佛修来世的热情远逊于城镇居民。
我们在村里村外画画拍照,每个人都被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簇拥着。稍微熟络一些,这些孩子便伸出小脏手向我们要糖,我想买几斤糖块分发,好让孩子安静些,谁知这个村子根本没有“村康”(商店)。这也就是说,牧民生存所必需的茶、盐、布匹、糌粑,都要到几百公里外的县城去买,或者是以自产的肉、酥油去外边以物易物,货币在帕孜村是无法流通的。
藏族人的传统意识里,是不看重商业的,但少了商业流通,首当其冲的受制者与受害者,便是这些生存于自然经济圈中的老百姓。作为百无一用的书生,我能做的就是以后带上大把的糖块到帕孜村。
这些既不读书,又不帮助家务,在山上山下狂奔戏耍的孩子,在其父母眼里都是心肝宝贝。一般藏族人对后代都有些溺爱,前藏地区有句民谚讲得更明白:“男孩玩耍只要不疯就好。”这些天生地养的孩子们,迟早要从父辈手中接过放牧用的“乌尔朵”(抛石器),去重复循环上辈人经历的一切过程,然后再将乌尔朵传递给下一代。毕竟这里的人们,世代都是按这样的规律与法则繁衍生息的。
草场上牧民的午饭通常在下午两三点钟,无非是三块石头支起锅,捡点柴火烧壶茶,主食仍旧是糌粑团。
黄昏时分,阳光依然强烈,色相渐渐变为橘黄。我们开始了一天中最激动、也是最紧张的抢拍工作,直至如血残辉消逝于希夏邦马峰顶,才怀着满足的心情,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格桑老汉那间漆黑但已燃起牛粪火的小屋。不一会儿,格桑老汉披着满身风尘进了门,他与我们都没法洗脸,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热水,那点儿牛粪,与怎么烧也是六七十度的开水,只能保证每个人用以冲咽糌粑团。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大家胡乱吃完晚饭,主人家点上豆油灯,端出一盆风干肉以示款待。西绕师傅又从汽车里翻出半瓶白酒,于是主客间便天上地下地摆起“龙门阵”,有问有答更有争论,甚至都有些亢奋,直到半夜才纷纷睡去。那晚,格桑老汉提的几个奇怪的问题让我至今难忘。
“你们总说地球是圆的,还能转动,果真那样,佩古错的湖水不早就流光了吗?”
“听去过内地的人回来讲,那边的人们为了赚钱,现在是什么都做。可人到了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的地步后,还要钱买什么呢?总不会买那个地球吧?”
韩书力: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西藏文联名誉主席、西藏美术家协会主席,西藏书画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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